随潘光旦师川鄂土家行日记(六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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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张祖道 信息来源:土家族研究
一九五七年一月十五日 星期二 来凤 阴
早饭后座谈,这次邀请到六位土家人,两位老年,两位青年,两位妇女。来凤县是湖北省聚居土家族较多的一个县份,虽然土家族还没有被确认,在1953年,人口普查和次年基层选举登记时自认为土家的人数也不是很多,但恩施专署和本县的同志们谈及时都说这里多一些。能不能讲一讲土家话当然是一个最直接、最明显的办法。潘先生询问他们时,其中五位姓彭的本地人都不会讲了,只有一位从湖南龙山嫁过来的陈姓大娘会讲土家话。但这还不能证明来凤土家5分之一的不会讲本族话。因为他们是一家人,来的彭家祖孙四辈五人,原来本县于本月5日起举行全县农村业余文艺会演,他们是河东乡金龙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的文艺代表队,到大会来表演土家的摆手舞和唱山歌等节目的。演出得到好评。现在会演已经闭幕,他们任务完成,动身往回家的路上走,已经走到漫水,县里给他们打电话,请他们再回县城,给北京来的客人表演舞蹈,他们非常高兴,非常荣幸。昨天,他们就从漫水往这里赶。
潘先生原本是想自己亲自赶往漫水,甚至河东乡去的,一个是我们有交通工具,来去方便,别让老乡跑来跑去爬山路,太辛苦了。尤其是听说来演出的都是老年人,因为乡里也只有少数土家老人才记得跳摆手,更觉得过意不去,二个是到那里,到土家族山区居住地去,可以亲眼看到真实情况和土家老人谈话,上各家走走,会听到和体会到许多原始的东西,不是听汇报,光谈话能够得到的,潘先生是很重视来凤调查的,他计划能在来凤多停留一二天,我记得在三峡轮船上读潘先生1956年5、6月《访问湘西北“土家”报告》中,提到“南北线的重点,主要是龙山,其次是永顺”。龙山人口中,“土家”人占绝对的第一位,约5个人中有3个,永顺县是5个里有2个,永龙两县县城之间约120公里,没有公路的,又多高山陡坡,行旅困难,这种困难使得停顿的机会多,而和“土家”人接触的机会也就多。而这一路的“土家人”也正因为交通不便,所保持的特点也就比其它县份的“土家”人为更见得突出——因此,就工作的要求来说,这种困难便是有好处的,在龙山县城的三天里,我又抽出半天前进到了来凤县城。……(来凤)县境却也有很多的“土家”人,在县人口中3个里有1个,无论就绝对数或相对数来说,来凤都是仅次于龙山,永顺,即占第三位。所以我趁便也访问到了。
潘先生到达后就向县里同志提出自己的想法,想下去,县里同志说,县里向北走到咸丰去的一条汽车公路,再在咸丰联结上川鄂路,除此以外,没有别的公路,河东乡属百福司镇,在县南,没有公路,只有一条农村的乡间大道,走出来凤这块太平坝子,就要上坡爬山了。从县里往南走,经过四斗种,土堡旗鼓寨,再走茅坝,上寨,过梅塘,黄土坎等地,到漫水有60里,再经新塘坝,米塘坝等。才到百福司镇。去河东乡,从漫水到河东乡,也有五六千里。一天能到漫水,60里坐轿子很难到达,再往百福司,也得打算一天,来去至少4天。潘先生一算,时间不够用,再加上出行到农村县里将派人护送,那次从永顺到龙山,就分两批,每批4个公安人员警卫,还有州干部,县干部陪着,花费人力物力不少,心里不安。只好作罢。让他们来。
潘先生在湘西时,只听土家老人说过有“摆手”,没有见人舞“摆手”,有些遗憾。这次来凤县在半年前于农村发现“摆手舞”并且很快在文艺会演上演出,起了很大的宣传广播作用。参加大会的各乡文艺干部,演员看过这次会演的干部,群众,都会把演出的节目,包括新鲜的“摆手舞”带回各自的乡镇,村寨,广为传播。这一块石头投下去,是山谷会有回音,是河湖会有浪花,土家人们会受到鼓励,会有反应,出现新东西的,县里的报一发表,专区就知道了,专区的报一转载,一发表,省里就知道了,省报发表呢,那就不得了,潘先生对着县干部和演出代表们,谈得很兴奋,听者也受到鼓舞。
潘先生请演出的土家老人将出现“摆手”的经过详细谈谈。老人们说,我们祖居百福司河东乡的舍米湖村寨,是个小村,但是我们彭家是土家的姓,在村里也占多数,我们叫彭荣子,年岁八十,彭祖求,年过七十,彭昌义,陈大嫂等年纪就小了。最小的 妹子叫彭翠花,19岁,是个新手。进步得快,也顶一人角色了。我们都是一个村子里的,论辈分,是祖儿孙曾孙四代了,不怕见笑,我们土家已经一个甲子,60年,四代人没跳“摆手”,直到去年,第一次公开演跳“摆手舞”,而今还跳到大会上来了,真不容易,八十岁的人赶上清朝的末年,父母亲都说土家话,我们的汉人接触多,就此汉话为主了。祭神拜祖跳“摆手”时,我们小孩子就都学会了。“摆手”舞土家话叫“舍巴”,也叫“舍巴日”“舍巴格痴”“舍巴巴”,对汉人就说跳“摆手”。每年春节祭神都要跳“摆手”,又敬神,又是全村土家在一起欢乐歌舞的日子,男女老少都会跳了,到国民党政府时期,日子越来越坏。兵灾匪祸,连年不断,青年人怕抓壮丁,大年人怕抓亻夫 子,大的集会不敢举行,不敢跳“摆手”,神堂不再祭祀,多年以后也毁败了。
我们百福司镇东边不远,有个卯洞,那里有个民族文化馆,馆里的陆老师李老师去年经常到河东乡来收集山歌,民风,有一次,他们在我村舍米湖西边的小山上发现了那所被遗弃了的破旧“神堂”,找我们这些老人了解,勾起了我们儿时的陈年旧事。就向他们介绍。我们土家居住的地方,或一个村寨,一个乡,或一个大姓,都要修盖一所“神堂”,根据村人的多少,财富的大小,盖的“神堂”和“摆手”的坝场,可大可小,可以富丽,也可以简陋,但是神位一定都供奉彭公爵主,向老官人,田好汉。“神堂”一般又被称为“摆手堂”,土王庙,因为有村寨还增加一个神位,叫大喇土王。“神堂”前面必须有一块坝坪,修整得平坦,坝中间有一棵古老的大杉树,我们每年春节,过了大年初三以后,挑一好日子,黄昏时,大家一起,带上香烛供品,锣彭灯笼上“神堂”祭祀神灵,祈求人畜平安,五谷半登。祭拜完毕,大家涌出大厅,在坝坪中央的大杉树上,挂上灯笼,摆好锣鼓,由一个人敲锣又打鼓。大家就围着大树,转圈子的跳“摆手舞”,一直跳到天亮。要连着欢跳三夜,年轻人还觉得不尽兴啦。
跳“摆手舞”的重点当然是手摆动,,当然,还要动脚,但它的特点不在于举手投足,一个明显的与其他舞蹈大不相同的是,左手和左脚,右手和右脚,分别同时向前摆动,和军事动作齐步走正好相反,舞姿是出左脚时,同时摆左手向前,出右脚时,右手同时向前摆,“摆手舞”的术语把这个动作叫摆同边手,舞蹈动作有“单摆”“双摆”“播种”和“磨鹰”展翅等表示农耕,鸟兽行动等。介绍完后,再到室外,由他们演示“摆手舞”。演示时,排成一行转圈舞动,好让我们看得清楚,舞姿民间风味浓厚,朴实大方,粗犷雄浑,是富有魅力的传统舞蹈。
我对潘先生说,神堂供的彭、向、田土家几大姓都有了,还有土司的座位,跳“摆手舞”其中含有培养土家人团结友爱的精神。潘先生点点头说,一种历史悠久的民族传统文化,其内容博大精深,影响深远牢固,不是一二句话能说清的。先生是批评我思维简单、肤浅。
彭翠花年轻,形象很好,身体高大健壮,是土家农村勤劳朴实的好姑娘,我和代表队商量,准备单独给她拍一张彩色反转片,也许有机会在刊物上发表,他们同意了,但是他们演出服装已经都送到卯洞文化馆,那边已经接到电话,今晚能够送来。那是一套民族服装。拍照片合适。去秋,陆老师了解“摆手舞”后,说是土家的珍贵舞蹈之一,应该拿出来展示,让它发扬推广,他们先向我们老人学习,学好后又组织我们一带的青年男女学习“摆手舞”学好后,选派我们年老年轻的七个人,组成代表队,制作一套土家服装,参加此次文艺会演,陆老师二人出了很大的力。
下午上街逛,准备拍几张生活照片,今天是农历十二月十五,逢五是赶场的日子,又是年终暑节最后的两个场景,又是县里的大场,于是人气兴旺,卖的人多,买的人也多,先卖后买的人也多。农民们手里没有活钱,现在是社员,合作社发工资时,手里没钱,但是自留的菜园有农产品,有活鸡,生猪和鸡鸭蛋,就送上场来了,一路上,用背篓的,挑担子的,都往集场上涌去。
今日天上没有下雪,地上的雪就融化,于是满街的泥浆,没有一块干净的,就踩着雪泥几条街上的场等都走走。果菜市场,百货市场,都是人山人海,拥挤不堪,出售柑子的极多,一担一担,排在街边,一长溜,望不到头,总有四五十担。卖肉的,卖布的都分好类。一个摊紧挨一个摊的排到街尽头。物价便宜,毛鸡0.37元一斤,猪肉0.36元一斤。蛋6分一个,柑子一角一斤。人多,拍出来热闹兴旺好看,人多,没有我的立足之地,平着拍,人头挤人头,拍不出几个脑袋,只须上楼,找个合适的窗口,从高往下拍,可以多有几个人头,背景也能显出来。
见到大街上的邮局,进去打听,《新观祭》每期销100本。小李领老朱和我去参观老虎洞水库工程,城外二里即是,不远。道路宽大且泥泞踩一脚四五寸深,老朱舍不得光亮的黑皮鞋,犹豫,后来还是跟来了。
老虎洞工地工人正在忙碌着,道路泥泞不易靠近,只好站河岸较远处观察。老虎洞很高大,从洞里流出来的水流量也大,在洞外有不少人从高坡处将石块抬往水流的下方,大概是在筑坝。他们抬的是一种大青石块,我站在高处用双目测量,石方大概有一米多长,半米宽,半米多高。石料很重 。须要前后各8人,8根杠子,共16人抬运,在滑溜溜的烂泥里缓慢的移动,他们很小心,万一滑倒一人,大石砸下来,就会有几个人的脚背和小腿同时遭殃。我们提心吊胆的观看着。天时和地土都对他们不利,我们这些外行都可以觉察工程进度很慢。
后来,我们见到工地的工程师或负责人杨钓之,他是专署水利局调来县水利局到水库工作的,县水利局局长田衡才有事,没来,他说,水库工地上原来有民工700多人,因为现在工地范围不大,工人拥挤等原因,现在留用381人,他们吃公家伙食,发给草鞋,公家提供工具,每天清早5点半起床,点着灯吃饭,吃完就上工。现在主要工作是清基,抬岩石,运沙,其中,搬运石料,木料是个艰巨工程,水库工程能否按期完成,材料的运输影响最大。大青石石方是从西边8里外的古牛石处抬运过来的,光看古牛石这个地名就是出大石头的所在,它在大灵官庙附近,有一条乡间大道,直达这儿。每根大石,16个人抬,另外2个人是换肩,把抬累了的人换下来,减少沿途的休息,另外还有抬山上岩石的,15副杠,180多人抬, 一杠12人抬,阴晴天一天走4趟,下雨天只能二三次,石头要从大山石上凿下来,得有懂得石工活的八九十人。还有木料,远在100里外的大山上,都是一百多年以上的大树(是原始森林吧),由另外一批民工运送,还是肩抬人运,现在山上都是冰凌,交通困难,一根生湿木料,根据大小轻重,8——27个人抬,一天只能走十多里,修一座水库,电站没有机械全由人力操作,是缓慢而艰巨的,不到土地现场,是很难想像的。
老虎洞水库,电站,定在三月份竣工发电。到时以一个流量计的话,可以灌溉10035亩土地(万亩大堰),干渠长6200米,中间要修7处涵洞,2个渡槽。灌溉一万亩地的话可以让7个乡受益,水另发电设备须13万元,尚未批准。若建成水电站,可提供照明用电94千瓦,动力用电78千瓦。
我们三人回来,已过晚饭时间,替我们再热一次。晚上和潘先生,杨重野二人聊天,我谈了下午赶场的情况,下午参观老虎洞水库工地情况,又谈到在来凤县城西北小河乡竹坝处顺西北行5里,有个白虎头地名;又在革勒车张公所之北5里左右,有个地名叫“杀虎沟”,二者都不知有何意义。还有,老虎洞也算一个吧,在县办公室借到《人民日报》12月下半月部分报纸和1月4、5日的读给潘、杨听。
下午街上偶遇县文化馆郑同志,谈到土家神堂和摆手舞,他说神堂上敬的是彭公爵主彭士愁,向老官主人向宗彦,老天爷都是土司地区最早的土司,田好汉叫田二耕,反抗清朝,战败被擒,自己一人承担责任被处世,保护了部下,土家人尊为好汉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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