土家女儿会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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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蔡元亨 信息来源:中国硒都网
一、女儿会,是一种文化锁定
直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,恩施大山顶的月亮还是哑巴月亮,它从没见过人间繁华,但它见证过生命的秘密。为了守住这些秘密它才哑巴的。结果,它把女儿会保守成神秘美。那时,方圆百里才几十户人家。他们寂寞,但在七月十二那轮月亮的临照下,他们有了水粼粼的绿色的生命故事,有了绿色的歌谣,绿成了一种伤心的诉说。
和大山顶相距几百里的石灰窑到中营坪一带,一九五五年以前,也会很自然地使人想起西伯利亚的广袤和荒凉。那是另一种色彩的寂寞。
前者是自然的处子,后者是自然的弃妇。但在文化上它们都是处子,都有保贞性的女儿会。有了这个节日,生命都是激动的,不再寂寞了。
置身这样特殊的生存环境,你一定会相信,民族深深地感谢这个节日。它是土家女人用自己特有的文化精神,营造的一个历时久远的“一日天堂”。在这里,女人有主动选择婚恋中性角色的权利。能冲出自然环境压迫下的畸形配对,所以改土归流以后,官府严令禁止,它仍然顽强地存在。即使在“意识形态领域里全面专政”的上世纪五六十年代,也仍然如此;永远的七月十二。
女儿会是特殊生存条件下的文化锁定。它象化石一样,锁定了神话时间里的生命延续方式,锁定了生存之谜。女儿会所发生的一切,都有民族文化的获准和社区标准的支持。
女儿会是中世纪“性黑暗”时期的婚恋特区。
二、派对,在婚恋的神话秩序中
响板溪是大山顶女儿会中心,一九五九年七月十二笔者受朋友牛大石匠的怂恿,以朝圣的心情去参加女儿会。
尽管它被叫作了物资交流会,少了从前那种人性的张扬,但在山民心目中它仍然是生命的一个最高兴奋点,而且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立的兴奋中心,是生命强烈冲动的单元。
山下遭遇三年大旱,高山却连年丰收。大山顶,一片喜气。我躺在草甸上小憩,这天然百药园香气袭人。仰望澄碧深湛的蓝天,觉得自己正在朝天上“掉下去”。当时我的心境需要这感觉:掉下去。
女人们都是白大襟套着一件青马甲,这种服饰叫“鸦鹊口”。她们从各处向响板溪流汇。满山遍野的蒲公英种子,被风搅成了“雪花”,女儿会红装素裹。
牛说,从走出家门第一步,女儿会就开始了。有的早有约定,有的是路途中“碰对”的,我也注意到好多男女手拉手走着。
在平均分配了贫困的年代里,牛是我们眼里的富人,他是一把大锤震响大山顶的石匠。干的是包工活,又不上交,老伴能干,所以很有钱。他在白对襟外,着一身兰呢中山装,这种面料当时很少人买得起,所以不要布票。可他又在外面罩一件长衫,摆撩在皮搭链下,翻帮皮鞋轩昂而气派。那时他已经五十多岁,身板壮得像他的姓氏。熟人都昵称他“头般牯”,就是个头最大的公牛。一路上他当仁不让地领受着这雅号。都说他年轻时是女儿会上的黑骏。他经历了几十个女儿会。路上,他无限缅怀地讲述他十九岁时在这生命的节日里的幸运——
他家在大山顶大楼门下。他决心找到一位俊俏的姑娘,头天夜里他用婚姻撮合神“和合仙”的咒语,化了一葫芦“合喝水”带上。大楼门下的石林还罩在云海中时,崎岖山路上就有了许多姑娘结伴而行。只见笑声不见人,他几个纵步赶上,十几个姑娘都向他回头。判断他和自己配对是“平肩担子”还是“撅头担子”。土家女人很自尊;黑老鸹不跟白老鸹并翅。男人也很明智;烂老鸹只啄烂桃。见是黑骏,除了三位最标致的,其他姑娘都自觉冲上前走了,剩下四人一路搭话。绕出“日天笋”,上了楼门,就是一片阳光灿烂。他们各寻石墩坐下。从翡翠底盘上拔地而起的石笋,高出云海六十多丈,而它的底盘却淹没在云海中。
这楼门是大山顶下沐抚的唯一隘口,苍岩上垂满青藤,它是传说中傩娘的阴门。日天笋从谷里耸出,刚好超过楼门,在云海中形成的升沉相,被认为是窥见了天地的交合态,好兆头,是幸运。全世界各个民族都不像土家文化这样,把“性”礼赞得如此干净、伟大。当生命受到暗示,就引起了神圣的冲动。三个姑娘同时望牛一眼,丢出“意思”和一串挑逗的笑声。牛是叫天子歌手,当然得引吭高歌,以感激傩公太阳祖先给年轻生命的恩惠——
太阳出来四山红,鸟成凤来鱼成龙 情哥找到巧幺妹,情妹找到俏老公
姑娘都把石墩让出半头,牛拣那位最标致的身边坐下,那两位就倏地站起,道了祝福就蔫蔫儿地走了。牛拿出葫芦,狡黠地请她喝水,喝下水后,她发现有纸灰,嗔骂牛“好坏”,骂成很心甘情愿的样子。牛一口气把剩下的全喝光了,大笑不止。他们一路对歌、说话、表示好感和交流对婚恋的看法,但还不算搞定。姑娘还要留心牛在社交中的价值。比如主动跟他打招呼的人数多少,是否闯进了舆论赞美的热点,富于挑战性的女人们用身子去撞他,他只笑笑。牛也在留心;她走路很飕(读扫,快捷),裤脚边不带泥,说明她不仅漂亮还很能干。也有后生偷偷捏她一把,她也只笑笑。他们吃汤锅肉,牛喝大碗酒,跟人猜拳总是赢家。又慷慨地引着她买礼物;鞋料、手绢、针线筒、草帽、一些小商品,姑娘接受了礼物也接受了爱情。牛问到哪里,她说随便。他们就进入了山林的幽处……
“马桑就是红罗帐,草甸就是象牙床”,到处都是派对成功的情人,社区心理正在群体水平上震荡。许多缠绵的情人,还在七月十二的月亮下燃起篝火,唱到天明,算是婚恋的成功。
回家路上,牛和她激动得颠狂,在山弯里跳起土家的图腾舞蹈《耍耍儿》——
细的草帽圆,送给我姣莲;女儿会上遇上你,一把拦在山弯里,上看你的衣呀,(女;狡猾的!)下看你的裙呀,(女,坏东西呵),二人拉着双 手转呐,哎哟也,转呐,转得溜溜圆呐,送回我姣莲。
牛背起她,在“日天笋”翡翠底盘两里多的围缘边转了一圈,求了“跨门喜”,就是一娶进门就生孩子,直背到她家宅外才分手。她,就是牛现在的妻子,他能不感激女儿会吗?
那时,正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,大山顶和石灰窑正在女儿会上颠动的时候,而山外仍然还没冲出中世纪的黑暗。爱情还是被礼教锁在两个相隔很远的架上的鹦鹉,进行着伤心的对话。人性被逼到“墙头马上”作婚恋的冒险。虽然墙头有淑女,马上有好人,但怎么能相信瞬间呢?从古以来马背驮来的佳话,最后还是跳进了“始乱终弃”的泥沼。都是一些失去社会标准支持的善良意愿。婚姻让马背驮着,只能颠簸成人生的黑暗。
而女儿会早在更遥远的时代,就给婚恋赋予了牛大石匠那种幸运。异性大方交往,光明授受,每个人的额头都迎着那轮生命的红日。这是土家文化的远见。由此可见,人文主义精神不是现代人的发明,相反,现代人文主义还是它奶大的。牛大石匠身上反映着土家人辉煌的人性现实。
由于笔者的浅薄,曾经对女儿会的“性自由”误读。牛说这种事只限于不育的女人和有苦衷不愿再嫁的寡妇。这当然是民族的关爱。已婚男人千万不能去沾未婚姑娘。受欺骗的女人家族会因此发动一场“打冤家”。可见文化维护生命秩序的狠劲。 婚外的性行为之前,还得用歌向女人们表明意向,牛唱的是——
锦鸡展翅进山林,跳来跳去把伴寻。 我是兔儿沿山跑,情姐莫把眼看昏。 说明自己不是求婚的。对方会这样回答—— 哥唱山歌妹在听,妹是岩头饿老鹰。 不怕兔儿沿山跑,一嘴叨走你的魂。
感谢牛大石匠,他让我聆听到了生命顽强的意志和理智,听到了一个生存艰辛的民族对个体的文化秘旨,感受到了生命与文化个体当年所负载的沉重的生殖忧患意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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由于土家文化中的儒 家文化含量太单薄,男人们从礼教中感受到的不是仁义道德,而是许多变坏的权利。女儿会就是对这种状况的颠覆,是对封建礼教作出的英雄主义的反动。
三、女儿会,美好多美满也多
一九五九年的女儿会,响板溪风光依旧;汤锅肉、大碗酒、小商贩。牛喝得正酣,叮嘱我不要和陌生女人搭言,当心掉进麻烦。
没有对歌的女儿会,就像不水灵的姑娘。不过我终于在野地里找到了成群的正在低声对歌的男女。其中有位姓马的土著朋友,属相是虎。犯了“马虎不得”的忌讳,得不到姑娘的宗教心理的宽容。为此,头年“派对”不成功,所以今天求爱表现畏葸。他记住的谚语很多,能一口气说出一百多条谚语,不过老让它们在舌头上打滚,叫别人觉得滑稽可笑。但他唱歌的声音也同样姓马,嘶叫成致命的弱点。见到他时,他正在尴尬中,他收获到的是使他要整整伤心一年的三支歌。
第一个姑娘怒其不争——
情妹门口一树桃,年年有人来偷桃 情哥不是偷桃汉,坐在树下等风摇
第二个姑娘对其失望——
姐是鲤鱼紫红腮,下河游到上河来 我郎不是吃鱼命,手拿鱼网撒不开
第三个姑娘干脆劝他早点走开—— 鱼在塘中把肚晒,猫儿摆尾岸上来 猫儿想吃空摆尾,不是水獭你莫来 他难过得不理睬任何人,独自去喝大碗酒。不过,他在第二年的女儿会上终获佳偶。他应该感谢民歌在当时的文化贬值。
那年,女儿会在压抑的激动中低泣。
四、女儿会前瞻
美是不老的,女儿会的人性美也是不会老的,现代女人也许更需要土家女人在婚恋中的那种“上帝感”和文化人格。所以一旦给了它一个现代化的过程,各地的女儿会就越办越红火。
直到今天,大山顶虽然人烟仍然稀少,但每年分别在七月初九,五月初三这两天的女儿会上,川湖山民,自备钱粮,蜂聚蝶往,动辙几千,乃至万人,满怀激情,为婚恋寻找温馨的归宿。在这个圣洁的生命节日里,从未发生过事故。七月十二“土家女儿会”的另一发源地石灰窑更是盛况空前,许多在外打工的青年男女,从东南沿海奔赴还乡,要在这个日子里圆自己的婚恋之梦,往往觅得佳偶。
能不感激这个生命的节日吗?
拙作《大魂之音》说,土家女人既不当“贞女”,也不当妓女,她们要做完美自己人生的“圣女”。贞女和妓女是人性的两个极端。是在中世纪的性黑暗中,男人的自私心理,使女性文化人格分裂的结果。而中世纪一点责任也不肯负,还用“旌表”和践踏两种极端的方式,加深它的分裂。从而成为“礼教妇科病”,而女儿会,就是这种病的疗养院。
这就是女儿会继续存在的理由,也是它更加葳蕤蓬勃的原动力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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